嫁過去的第二個月,吳阿弟開始動手打她。
有時是飯菜不合口味,有時是打牌輸了,有時是跟他講話回話慢了,更多的時候,是他在別處受了氣,無處撒邪火。
一年多了,吳細妹的肚皮一直沒有動靜,這也讓吳阿弟一家看她更加不順眼。
吳細妹忽然想到他第一個老婆也是沒孩子的,但是這話並不敢說出口,經驗告訴她,這番話只會招致更加惡毒的懲罰。
夜夜,她在**輾轉,祈禱上蒼賜予她一個孩子,這樣她就可以減免繁重的家務,換取九個多月不受打罵的日子。
可上蒼並未理會,到十六歲的時候,她仍然沒懷上孩子。
時間一長,村裡的人像是也想到了什麼,他們三五紮堆,鬼鬼祟祟,每當吳阿弟走過,就欠身向前嘁嘁促促地咬耳朵。
吳阿弟不是男人,這話不知是誰第一個放出來,漸漸流傳開來。
「有那麼些錢有什麼用,到頭來還不是絕後。」
說這話時,村裡的癩子正倚著樹,搓著膀子上的泥,心中一陣舒坦。
大人們嘁嘁喳喳,小孩則更加口無遮攔,一日日地耳濡目染著閑話,慢慢也學會了拿阿弟開玩笑。
每當他從村口路過,光屁股光腳的臟孩子們一哄而上圍著他跑,掛著鼻涕的小嘴嘮叨著,學大人的樣子,問小媳婦幾時大肚子。
吳阿弟心中憂悶,性情也越發暴躁乖戾。成日間臉色陰沉,喜怒無常。
有時吃著飯會猛地停住,奪過細妹手中的碗,朝地上狠命一摜。
有時一根接一根地吸煙,屋裡煙霧繚繞,嗆得人睜不開眼。
有時成宿成宿地不睡覺,手枕著胳膊別過臉去,不搭理人,問話也不答,當細妹迷糊過去時候,則飛起一腳突然將她從**踹到地上。
還有幾次在酒後紅了眼,抓著菜刀貼在她脖頸上,強迫她發誓會在一個月內懷上孩子。
吳細妹以為只要不斷忍耐,總有一天會過去。
然而,麻繩專挑細處斷,厄運只挑苦命人。
某天午後,正在田間幹活的她看見吳阿弟站在田埂上,跳著腳沖她招手。細妹茫然走過去,被吳阿弟抓住手腕,急匆匆拖回了家。
剛進門就看見一個半大小子坐在竹凳上,眼瞅著地,不敢瞧她。
吳細妹認出這是阿弟大爺家的小兒子,今年剛滿十八。
非年非節的突然上門幹什麼?
雖然心裡犯嘀咕,面上卻未表現出什麼,洗手燒飯,她很快就張羅了一大桌子菜。
只見過幾回的堂弟縮在桌角,全程只顧低著頭,大口大口扒拉著飯,跟堂哥一口口地灌酒。
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喝酒,還喝得這樣凶。
陪著吃完了飯,閑話也說的差不多了,堂弟依然沒有走的意思。
三個人就那麼干坐著,誰也不看誰,任由窗欞射在地上的影子一點點傾斜。
吳細妹先沉不住氣了,說得回田裡幹活,吳阿弟突然攔住了她,扭頭給小夥子遞了個眼色。
危險像是藏在花布門帘後的龐然大物,雖看不清面貌,但已將帘子頂得高高的,陣陣陰風撲面而來。
吳細妹身上汗毛倒立,轉身想跑,一回頭才發現吳阿弟早在她身後上了門栓。
「我得有個兒子,有個兒子。」他嘴裡念叨,反剪住她的胳膊。
「哥,我不行——」
「趕緊的!」
他將她拖到地上,膝蓋壓住她的胳膊。
她撲騰,尖叫,腳四處亂踢,眼前一道黑影,有誰攥緊了她的腿,緊接著山就壓了下來。
她放棄了掙扎,嗓子喊啞了,沒有用,她知道就算喊破天去也沒有用。
挨揍的時候從來沒有人來救她,她的世界沒有神明,沒有奇蹟,沒有一丁點的慈悲,只有恨和忍,她所受的所有教育只告訴她打掉牙齒和血吞。
很快結束了。
堂弟訕訕地望著她,一雙手慌亂地提著褲子。
她沒有言語,眼淚乾在臉頰,几絲頭髮貼在上面,他想要幫她擦拭,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,似羞似怕,站起身來跟堂哥點點頭,嘴裡咕噥了一聲什麼,逃也是的奔出門去。
吳阿弟鬆開她的胳膊,點了支煙。
「他下禮拜還來,你肚皮最好爭氣,」他彈彈煙灰,「我也不想的。」
吳細妹沒有說話,緩慢地穿著衣褲。
窗外日頭西斜,不知不覺間已時至傍晚。
「做飯去吧,」他把錢扔在她腿上,想了想,又多扔了五塊錢,「你喜歡吃什麼,自己買去,最近補好身子。」
吳細妹在雜貨鋪徘徊了很久,眼睛直愣愣地望著貨架。最終她買了一隻土雞,剩下的錢全打了酒。
晚飯時,吳阿弟臉上看不出表情,悶著頭喝酒,一杯接一杯。吳細妹在旁伺候,幫他倒酒時,吳阿弟忽然叼住手腕,抬眼端詳她。
「後悔嫁給我嗎?」
她一愣,從未想過這個問題,第一次知道原來女人也是有資格不滿意的。
見她長時間不言語,他喃喃道:「你是個好女人,是個好女人,」打了個酒嗝,「我也不是壞人,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。」
又是命。
他很快醉倒,在竹榻上鼾聲如雷,吳細妹在一旁安靜地收拾著碗筷。
吳阿弟不知夢見了什麼,在睡夢中高聲咒罵起來,不停蹬腿。
細妹停下手,驚奇地望向他,像是第一次見到這人般仔細打量。
矮小黑瘦,頭髮並不多,細軟的貼著頭皮,有些皮屑。臉上已有了皺紋和曬斑,只是膚色黝黑,看得並不清楚。眼皮朝下耷拉著,酒精作用下永遠紅腫,像是大哭了一場。此刻的吳阿弟張大嘴巴打著鼾,不時吧唧兩下嘴。
她再回來時,手裡提著殺雞的刀。
沒什麼兩樣,她告訴自己,雞和人沒什麼不同。
刀揚起,落下,血濺到她臉上。沒有眨眼,一下又一下,直剁到腦袋整個滾落。
原來殺雞和殺人沒什麼不同,雞是畜生,有的人也是。
她刨開卧室的泥地,挖了一個深坑。鋤頭揮了沒兩下就觸到了什麼,掃去浮土,看見一具爛透的屍骨,沒由來的,她覺得是吳阿弟那個臉色枯黃的老婆。
吳細妹感到徹骨惡寒,接著是一陣噁心,自己竟在這枯骨之上完成了新婚。
不知聽誰說的,人走時要留個全屍,殘缺不全的屍骨過不了奈何橋,來生不能投胎做人。想到這裡,她重又撿起刀,在吳阿弟的四肢上狠狠剁了幾下,七零八碎的軀塊兒,全都用鞋底踢進了坑。
「來世別再禍害別人了。」
一杴掀的土倒進去,將坑重新填平,她在上面來回踏著,一點點地踩實。末了已經看不出什麼,只是泥土鬆軟些,新土的腥氣。
「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。」
這話說得像是沖他,又像是沖自己。
她去打水,碰上洗衣的鄰居。
「細妹,這麼晚還打水啊。」
「嗯。」她點頭,沒想到自己能這麼冷靜,「天熱,洗澡。」
「咿呀——」鄰人忽然湊上來,揉搓她右側臉頰,「這沾的什麼啊?像是血——」
「哦,晚飯殺了雞,不小心碰到了。」
她想,確實買了土雞,雜貨店老闆為證,不怕人查。
「阿弟好福氣噠,媳婦乖巧又能幹,頓頓吃燒雞。」
她笑著敷衍,提水離開,只一轉身,眼裡就沒了笑意。
將屋子擦拭乾凈後,她安靜地關上燈,鎖上房門。
夜已極深,四下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與低語,辛苦了一天的勞作人早已陷入睡夢,不怕遇上什麼人。
她提著旅行包,打著手電筒,深一腳淺一腳地翻過山頭,將婆家的村落甩在背後。
高大的棕櫚與椰林遮擋著新月,林間人跡罕至,只有她獨自一人,越走越快,最終飛奔起來。
耳邊響起凄厲的嚎叫,像某種絕望的動物,過了好久她才意識到,原是自己在哭。
她一路跑,一路哭,想為自己的逃亡尋一個終點。
她想到了福昌,跑回來,輕輕叩他院里的竹門。
「誰?」
陌生婦人的聲音,她這才忽然想起來,早聽說福昌娶了妻,去年抱上了大胖兒子。借著月光張望,果然看見一個婦人的身影,摸索著過來開門。
她在院門打開前逃跑了,實在不忍心將厄運傳給別人。
吳細妹成了這個世界的孤兒,漫無目的,異鄉人般游**在自己長大的村莊。
兜兜轉轉,回到了從前的家。
阿婆死去後,這塊地基順理成章的歸了二舅,曾經的老屋已經扒倒,新蓋的草屋蟄伏在夜色之中,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。
這座新房,是用她的血肉砌起來的。
蓬鬆的茅草是她用臉上巴掌換的,刷著新漆的木門是她被撕扯掉的頭髮,四面新牆是踹在腰上的那一腳,她依稀記得痛得三天沒法下地走路,竹梯是謾罵,院子是羞辱,新房裡的一桌一椅都浸著她夜深人靜時的哭泣。
羞憤燒灼著吳細妹的靈魂,她點燃火種,連同多年來的積怨一齊丟向屋頂。
縷縷白煙後火勢漸漸大了起來,轉瞬間洪爐燎髮,火舌衝天,空氣獵獵作響,烈焰映紅了夜空。
她躲在暗處,看著屋裡的人從睡夢中驚醒,尖叫著逃出屋來,心底無怨無恨,反倒是一片寧靜。
「我只取走你們欠我的,自此兩清。」
她離開村子的時候,初升紅日從山間升起。
吳細妹眼中含淚,看著朝霞滿天,赤紅遍野,目光所及皆是紅辣辣的一片,像是吳阿弟的血一路蔓延到了這裡。
如果天塌下來正義才能得到實現,那就塌吧。
她昂頭沐浴著血色前進,身後是燃燒的烈火,眼前是升起的黎明。